最好的门罗:倔强地顺从命运
Alice Munro / 图片来源:网络
我曾有两个时期深陷于Alice Munro,前后看完《逃离》、一半的《传家之物》之时。
自然,门罗在2013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以后,有太多溢美之词为她加冕。James Wood说,这年头凡是能写点像样的短篇小说的作家,都会被称为“我们的契诃夫”,但只有门罗,真正是我们的契诃夫,英文世界的契诃夫。梁文道和骆以军都会说,门罗没有一篇不好的。
我同意,门罗每一篇都好。
至于为什么好?我忽然觉得,这种好在于她够老,老到静水流深。《小团圆》里很打动我的一句话——燕山对九莉说:“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。” 九莉心想,他们至少生活过,她喜欢人生。门罗,恰恰是把这种人生写得十足十的作家。
张爱玲写《小团圆》是55岁,众人只晓得欣赏她在23-25岁时的名作,却无力读罢这本穿插着意识流的自传体小说。然而,你要知道,《小团圆》是真正好,总使我读了又读的。如果读者苛责晚年的张爱玲,只是他们没有跟上作家的步伐而已。青年、中年、老年的作品到底都不大一样,重要的是写下来,才可以见证其中的心绪与变化。
门罗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是37岁。她一直在写,即使作为主妇。孩子还小时,她在他们睡午觉时写,孩子稍大了,她就在他们上学后写,然后下午两点半左右喝杯咖啡,赶紧做家务。她对自己的写作页数有个定量,强迫自己完成,就像她每天要散步五公里。她说:“你是在保护自己,这么做会让你觉得如果你遵守所有好的规矩和习惯,就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你。” 不写,生怕自己失去那个故事。
在《巴黎评论》的采访中,门罗这样回忆自己结婚的初衷:“我感觉自己当时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孩子——结婚的压力是那么大,你会觉得需要赶紧解决掉这个问题:好吧,我要结婚了,他们就不会再用这个事情来烦我了。然后,我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,我的人生就会开始了。我觉得,我结婚是为了能够写作,为了能够安顿下来,让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重要的事情上。现在有时候,我回过头看自己以前的日子,会想:那个年轻女人真是冷酷啊。”
这也就是门罗真正的主题了——多年以后,一个女人回看自己所嫁为何?或者,省视自己当日的心动又为何?
有一些故事关于已婚女子。“那时她才24岁,还是做交易的新手。” 这是《梁柱结构》的最后一句话,也是文集《传家之物》的最后一句话。戛然而止,我怔忡了好一会儿。她许愿后要完成的交易,就是继续过现在的生活,这个已经生效的交易。女儿又在喊她了:“妈咪,妈咪……” 瞬时,家里出现了一道线,分成了所有人——女儿、丈夫、丈夫的朋友——和她,泾渭分明。我不知道,一个已婚女子有多少个这样孤单的时刻。
有些女人选择出逃。门罗的笔下,通常离开故乡,是一种逃离,这时她们奔向婚姻。然而进入婚姻后,又会产生新的逃离。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?《逃离》给出的不是经济上的答案,而是她离开后,突然害怕生活在一个没有丈夫的陌生世界,同时又惊讶于自己的逃离只是为了去一个没有丈夫的世界,于是她回家了,这场出逃只剩下了文中消失的小羊这个隐喻。
至于未婚女子呢?骆以军说李维菁曾和他讲述那种“总在等待却总被辜负的凌迟感。” 去年看《播弄》时,我眼泪啪嗒啪嗒掉。“你迟早会在其中一个故事里,与自己面对面相遇。” 我认输。我不喜欢概括门罗的小说内容,因为她的好正在于那些肌理,无法概括。多年以后,她已经很难说清当时是什么扰乱了他们本该继续的缘分,似乎任何一点偏差都可以击垮这种脆弱的勾连,但她宁愿相信是她穿错了一条绿裙子。她希望能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。告诉他。
门罗偶尔是幽默的。《幸福过了头》里索菲亚不爱一个男人时,是这样的——“每当他一丝不苟地用德语说起情话来,她的血就一点点凉下去。” 《熊从山那边过来》开头描写菲奥娜父母那场旷日持久的婚姻,她的父亲总是好脾气地容忍着母亲激进的高谈阔论,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微笑—— an absentminded smile,原文是这样说的。
《熊从山那边过来》几乎是最受评论家喜爱的篇章。评论家们临近中年或已过中年,所以他们会喜欢这篇,我很理解。恰恰是这种幽微,是够老的门罗才得以驾驭的。一个深爱妻子却长年不忠的丈夫,他在出轨,却也一直在对妻子尽义务,而她只是缄默和优雅,直到晚年,她的失忆对他形成了一种反讽的考验。如果她的失忆是假装的,那么就是对他的惩罚。如果她的失忆是真的,那么就是命运对他的调侃。
Jonathan Franzen评价门罗:“如今,她追逐的时刻不是领悟的时刻,而是做出命定的、无可挽回的戏剧性行为的时刻。”
命定的。倔强地顺从命运。一口一口,吞掉自己的命运,咽下去。这样的倔强,就像西西弗斯在往山上推石头时,他能回头狠狠地瞪天神一眼。命运中的唯一自主性。
最后我想谈谈一个诺奖作家和她的小镇。最近我看了《杰出公民》,影片讲了一个阿根廷诺奖作家回到故乡的小镇,有人苛责他,暴露小镇的人性丑陋来谄媚欧洲文坛,也有无辜的读者问他:“你为什么不多写些美好的东西?” 作家疲惫地摘下眼镜:“我认输,这是对我整个文学创作生涯的质疑。” 他并无意批判,他只是展示人性,那么伟光正还是人性吗?或许那是神性吧。
然而对于小镇上的人来说,他们自然清楚小说里的人物在影射谁。这就涉及写作的残酷性,写得够好,一定是把别人劏开了。写自传更是一种自杀行为,难怪张爱玲嘱咐《小团圆》不要出版。门罗也有她的小镇,在影射她自己的《传家之物》中,女作家的父亲一面骄傲于女儿的成就,一面又为她在小镇的人面前辩解,因为那些人通常觉得在她的笔下不像自己。或许,是因为她写得太真实,因而,太残酷了。
终于,在《传家之物》的结尾,“人声的鼎沸如同沉重的心跳般传了过来,充满哀伤。这阵阵动听的一本正经的声波,蕴含着冷漠的、几乎不近人情的赞许和悲叹。这就是我想要的,这就是我觉得我必须关注的,这就是我希望自己的生活呈现的模样。”
这也是不得不写的所有原因,人声的鼎沸如同沉重的心跳般传了过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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